12月4日，美国白宫正式发布了新版《国家安全战略》（National Security Strategy,NSS）报告，这是特朗普第二任期内发布的主要国家战略性文件。在发布之后，美国国内舆论立即展开广泛讨论。
在此背景下，曾担任两党“战略态势委员会”的丽贝卡·海因里希斯（Rebeccah Heinrichs）撰文指出，尽管特朗普2025年版《国家安全战略》在措辞上极具挑衅性、并对欧洲提出了罕见而尖锐的批评，但从实质内容看，它并未标志着美国的战略收缩或全球撤退。相反，这份战略在关键层面延续了美国以往的全球参与逻辑，确认美国在欧洲、印太、中东、美洲及关键海上通道仍拥有核心利益，并强调美国与传统盟友之间依然存在跨区域、长期性的共同安全与战略关切。文章指出，这份战略重申了对北约、防务再投入、前沿军事部署、核威慑以及印太安全架构的支持空间，为盟友继续推进再武装和深化安全合作提供了政治依据。
特朗普政府于2025年发布的《国家安全战略》，在许多方面都不同于美国历史上的任何一份同类文件。通常，这类战略文件会阐明美国的竞争对手对华盛顿及其盟友构成了哪些威胁，并解释美国官员可以如何应对这些挑战。但这一次的文件，对美国的敌人似乎比对朋友还要宽容。
它以令人震惊的直白措辞批评欧洲，认为欧洲的一些国内政策正在损害民主，并有导致“文明消亡（civilizational erasure）”的风险；相比之下，它却几乎没有谈及中国、俄罗斯、伊朗或朝鲜构成的威胁。因此，华盛顿传统外交政策精英阶层对这份国家安全战略的反应几乎一致地表现为愤怒——以及恐慌。
但焦虑的分析人士应当先深呼吸一下。若再深入挖掘就会发现，这份几乎可以确定由多人共同撰写的文件，比乍看之下要复杂得多。事实上，它与过去几份国家安全战略之间存在的延续性，远超那些最吸引眼球的段落所暗示的程度。
该战略并未呼吁美国放弃欧洲或其他传统盟友，也没有为中国的扩张主义打开大门，更未表明华盛顿正准备从世界大部分地区撤出。恰恰相反，它表明，美国依然与其历史盟友在全球范围内拥有共同利益，并且正在计划扩大自身的地理利益范围。尤其是美国的盟友，应当关注战略中涉及美国核心利益的那些部分。
例如，该文件明确指出，华盛顿可以、也应当加强与伙伴国家的军事合作。战略还暗示，美国官员可以增强和调整其延伸核威慑能力。这为加强盟军常规防御和维持美国前沿军事部署提供了理由。华盛顿的朋友和伙伴应当将这份新战略视为一个理由，继续推进他们已经在做、或计划去做的事情——只是要带着更强的紧迫感。
差强人意
这份新战略或许并不像其批评者所说的那样是一场灾难，但它的缺陷也不容粉饰。首先，它明显忽略了美国及其盟友所面临的首要“威胁”：俄罗斯、伊朗和朝鲜等国家。特朗普在2017年发布的国家安全战略明确指出，“俄罗斯和其他国家正在挑战美国的力量、影响力和利益”，并将“朝鲜民主主义人民共和国和伊朗伊斯兰共和国的独裁政权”描述为“决心破坏地区稳定、威胁美国及其盟友，并残酷对待本国人民”。
然而，尽管在此后的数年里，这一国家集团不断扩张其军事能力、加深相互协作，2025年的战略却既没有描述它们，也没有阐明它们对美国安全构成的风险。其中一个国家——朝鲜——甚至连一次都未被提及。
取而代之的是，这份文件将大部分怒火集中在欧洲身上。文件宣称，欧洲各国政府正在侵蚀言论自由、扼杀经济增长，并允许未经审查、不愿同化的外国人入境。这些指控在很大程度上是准确的，但将其写入报告，只会为华盛顿和欧洲的共同对手提供弹药——同时也让欧洲更难以解决这些问题。
欧洲的许多政治人物在很大程度上认同特朗普的批评，并一直在努力推动各自国家改变方向。但正如一位欧洲外交官告诉我的那样，战略中严厉的公开谴责，可能会损害这些政治人物的选举前景。与其公开斥责欧洲，特朗普政府本应像对待陷入困境的朋友那样，私下提出这些关切。
在讨论特朗普所偏好的欧洲内部政治力量时，这份战略同样显得前后矛盾。它似乎意在扶持文件所称的“那些公开拥抱本国民族特性和历史的欧洲力量”——这是一种并不掩饰的说法，指向荷兰自由党、英国改革党（Reform UK）以及德国选择党（AfD）等极右翼政党。
然而，这些政党主张的政策，却与特朗普的其他目标相冲突，例如欧洲重新武装，尽管它们在某些文化议题上与部分共和党人立场相近。如果德国选择党如愿以偿，德国会对移民关闭边境，但却会在面对崛起的复仇主义大国时毫无防御能力。更糟糕的是，德国选择党支持对俄罗斯采取绥靖政策。该党许多成员甚至与俄罗斯立场一致，主张恢复贸易，反对结束德国对俄罗斯石油的依赖，并对北约持敌对态度。
遗憾的是，特朗普寻求与俄罗斯实现一种“重置”，这与进步派总统巴拉克·奥巴马在2009年尝试、却最终失败的那次重启如出一辙。他更侧重于通过激励手段促使俄罗斯结束对乌克兰的战争，而不是加大压力、强化威慑。该文件呼吁稳定与俄罗斯的关系，并宣称华盛顿“发现自己与那些对乌克兰战争抱有不切实际期望的欧洲官员立场存在分歧”。
接着，它又表示，“欧洲大多数民众希望和平，但这一愿望在很大程度上并未转化为政策，这是因为这些政府对民主程序的破坏”。但这一判断是错误的。奥巴马与德国总理安格拉·默克尔执政时期，欧洲在对俄政策上远比现在更加分裂，同时，也远没有像今天这样支持通过强化军事力量来遏制俄罗斯的战争。
如今，欧洲国家普遍支持再武装，并愿意在北约防务中承担更大份额。它们将俄罗斯视为清晰而迫切的威胁，并一致认为，必须通过军事力量并终结对俄罗斯能源的依赖，来遏制俄罗斯的侵略。
如果美国官员真的关心那些未被充分代表的民众看法，他们其实更应当关注本国公众。根据2025年12月发布的里根国家防务调查，来自两大政党的大多数美国人都支持乌克兰、反对俄罗斯。支持向乌克兰提供美国武器的人数比例，已从去年的55%上升至64%。对北约的支持率也从62%上升至68%。
并未离场
然而，对欧洲的批评以及对乌克兰的怀疑，只是这份新战略的一部分。在其他方面，该文件与以往美国外交政策的表述更加一致。尽管美国极右翼中有人高声呼吁放弃海外承诺，但新战略却正确地断言，美国的利益遍布全球。
根据文件，美国的“核心”利益位于西半球、印太地区、欧洲、中东以及“所有关键海上航道”。奥巴马和现任国防部副部长埃尔布里奇·科尔比推动的所谓“重返亚洲”政策仍然难以实现。事实上，美国不仅将亚洲、欧洲和中东视为核心利益地区，还将长期被忽视的美洲也纳入其中。这并不是一个正在收缩的美国所采取的战略。
该战略尤其清楚地表明，美国不会向中国让步——这一点理应让许多观察者感到宽慰。在文件发布前，NBC新闻曾报道称，白宫助手担心中国领导人可能说服特朗普正式宣布华盛顿“反对”台独。但文件维持了美国长期以来的模糊承诺政策，指出美国“反对任何单方面改变台湾海峡现状的行为”。
在文件发布之前，分析人士也曾担忧华盛顿会从“四方安全对话”（Quad）中后退——这一由美国主导、包括澳大利亚、印度和日本的安全框架。但新战略重申了美国对该机制以及对“自由开放的印太地区”的承诺。
与此同时，就在文件发布几天后，美国国防部长皮特·赫格塞思会见了澳大利亚和英国的安全官员，以巩固三国对AUKUS协议的承诺。此举打击了美国国内那些希望放弃AUKUS的所谓“限制派”，而该协议正是华盛顿向澳大利亚提供核潜艇的渠道。
尽管对部分欧洲现任政府提出了批评，新战略仍然毫不含糊地表明，美国希望欧洲保持强大。文件称赞北约盟友增加防务开支的承诺，并宣称“欧洲在战略和文化上依然对美国至关重要”。它指出，“跨大西洋贸易仍然是全球经济和美国繁荣的支柱之一”，“欧洲从制造业到科技再到能源的多个部门，依然是全球最具活力的领域之一”。文件还提到，欧洲“拥有尖端的科学研究和世界领先的文化机构”，并强调华盛顿“无法承受将欧洲一笔勾销的后果”，因为那样做“将会自我挫败，违背本战略力图实现的目标”。
因此，尽管存在诸多缺陷，这份新战略并未削弱美国遏制竞争对手的努力。它表明，美国及其盟国的决策者应当继续推进彼此之间的伙伴关系。例如，他们可以利用战略中的表述，推动传统意义上的再武装，援引文件对欧洲防务承诺的赞扬，以及美国“随时准备”召集并支持相关努力的承诺。
该战略也通过呼吁华盛顿恢复与莫斯科之间的战略核稳定，为核领域的再武装提供了空间。美国官员似乎正朝这一方向行动。战略发布后不久，赫格塞思在里根国防论坛的演讲中表示，核威慑是“我们国家防御的基石”，并重申了国防部对核武库现代化的承诺。他还承认，美国面临着“另外两个主要拥有核武器的大国”。这一表态重要且必要，因为它表明，即便北京和莫斯科大举投资核武器以支撑其帝国主义目标，华盛顿仍将继续承担维护全球核和平的角色。
与此同时，美国国会正在推动维持前沿部队部署。刚刚发布的《国防授权法案》中包含限制削减驻欧洲和驻韩国美军规模的条款（后者尤为重要，在一定程度上弥补了战略文件中未提及朝鲜的缺陷）。参众两院领导层深知，在俄罗斯拒绝同意与乌克兰停火、并在欧洲开展混合行动的情况下，以及在其他所谓“威权国家”干预其亲美邻国之际，从盟国撤出美军是多么愚蠢的做法。
盟友不应只是寄希望于出现一位态度更温和的美国总统，而推迟那些艰难却早已迫在眉睫的决定。相反，他们应当着手让自己变得更强大，这对美国而言更具价值。
正如特朗普的新战略所明确指出的那样，美国政府期待其盟友在捍卫共同利益的过程中，承担更多军事负担。但尽管对美国伙伴提出了直率的批评，这份新战略并未将他们抛弃。归根结底，它重申了华盛顿在全球范围内的诸多承诺，以及美国在世界事务中发挥领导作用的必要性。
*文章原标题为《特朗普的国家安全战略哪里做对了？》（What Trump’s National Security Strategy Gets Right），2025年12月15日刊载于《外交事务》（Foreign Affairs）杂志网站。"